11月23日，日本松本文化会馆，久未露面的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披着红色毛毯，身着黑色斋藤纪念乐团队服，坐在轮椅上指挥了贝多芬《艾格蒙特》序曲。音乐会视频信号于12月1日直送身处国际空间站的日本航天员若田光一眼前，揭开了交响乐团“冲破天际”的历史篇章。国内各大传媒纷纷转播音乐会视频，这位传奇指挥、这支节日乐团及其驻扎的松本音乐节的不凡身世，得以再次进入公众视野。
当87岁的小泽征尔坐着轮椅被推上舞台时，此情此景无不让人泪目，一位指挥家对音乐的执着、信念与坚持都流露在那双骨瘦如柴的双手里。早在2021年，日本报纸便刊登了久未露面的指挥家坐着轮椅在松本就医的照片。一连四年，他原定在松本音乐节指挥斋藤纪念乐团的音乐会都因疫情或是健康状况取消，以至于人们并没有把2022年他原定指挥的音乐会放在心上，觉得取消是理所当然，演出是吉星高照。
如果说小泽征尔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那么斋藤纪念乐团则无疑是一匹黑马。在日本交响乐团协会年鉴与会员名录中，甚至找不到斋藤纪念乐团的身影，因为这支乐团根本不是职业乐团，故而无法进入由25支职业乐团组成的正会员和12支半职业化乐团组成的列席会员榜单。
这一相当于日本交响乐团行业协会的机构，对职业乐团的定义有五项，分别为工商或非盈利机构注册证明、双管编制外加固定工资、每年主办至少十场音乐会（包含五场乐季套票音乐会）、独立的行政团队、现有正会员职业乐团的推荐。如此界定就等于把这支与小泽征尔关系密切的乐团排除在外。斋藤纪念乐团就像一个拿了诺贝尔奖却因发表论文数不够、达不到硬指标而评不上职称的科学家。但它也像孙悟空一样，虽不在蟠桃盛会的官方嘉宾名录中，却有着令人生畏的法力与神通。
2008年12月，英国《留声机》杂志邀请世界各地的乐评人及媒体主编投票评选出“全球二十大乐团”，斋藤纪念乐团作为亚洲惟一代表位列十九，一跃成为日本乐团之光。杂志简短的评语写道：“小泽征尔为纪念自己的恩师、桐朋学园大学创始人之一斋藤秀雄，于1984年创建该乐团。这支令人兴奋的乐团是每年在深山中举办的斋藤纪念松本音乐节的驻节乐团，曾为菲利普及Decca灌录数张有口皆碑的唱片。”
在彼时的排名中，杨松斯执掌的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独占鳌头，力压劲旅柏林爱乐乐团、维也纳爱乐乐团。另一支杨松斯执掌的巴伐利亚两支乐团位列第六，足见指挥对乐团素养所起的决定性作用。排名也道出了小泽征尔与斋藤纪念乐团血浓于水的纽带。斋藤纪念乐团正如其名，蕴含了小泽征尔对恩师的无限怀念，也是小泽征尔从艺七十余年来关系最为密切，合作有始有终的乐团之一。
出生于中国沈阳的小泽征尔家中排行老三。5岁那年，小泽征尔得到母亲赠送的手风琴作为圣诞节礼物，喜欢上音乐，6岁和全家迁回日本，定居东京近郊的立川市，10岁开始学习钢琴。那时他家中没有钢琴，两位兄长花了三天三夜，步行40公里，拉着手推车把一台钢琴从横滨运到立川。小泽征尔原本立志成为钢琴家，但1949年2月听了一场乐队音乐会后转而立志当指挥。15岁那年，他跟随母亲的远方亲戚斋藤秀雄学习，揭开与斋藤的不解之缘。
虽然斋藤秀雄参与创办桐朋学园大学以教授弦乐著称，但后人常以培养出一辈超一流指挥，如岩城宏之、山本直纯及再下一辈的小泽征尔纪念他。1952年，小泽征尔进入桐朋预备部跟随山本直纯学习指挥法，1955年进入大学部跟随斋藤秀雄学习。恩师的言传身教令小泽征尔受益匪浅，短短数年他便进步神速，在老师的鼓励下前赴欧洲深造，1959年勇夺法国贝桑松青年指挥比赛桂冠。
此后，小泽征尔远渡重洋，在欧美如波士顿交响乐团和维也纳国立歌剧院开启总监生涯，但对恩师念念不忘。1984年9月，他与斋藤另一位高足、指挥家秋山和庆号召世界各地蒙受斋藤师恩的百余位日本音乐家回国组成乐团，在东京和大阪开办特别音乐会，纪念恩师冥诞十周年。这套纪念音乐会的乐团班底便是斋藤纪念乐团的由来。
得益于小泽征尔蒸蒸日上的国际生涯，斋藤纪念乐团的国际声誉也水涨船高。1987年乐团开启首次欧巡，履及维也纳、柏林、法兰克福、巴黎和伦敦。随后4年中，乐团再赴欧洲和美国巡演，于1990年首登萨尔茨堡音乐节。与之相比，不可一世的日本广播协会（NHK）交响乐团直到2013年才首登萨尔茨堡音乐节舞台，晚于斋藤纪念乐团整整23年。
1992年5月，乐团成立了挂靠的斋藤纪念基金会。同年9月，基金会在日本长野县风景秀丽的松本成立斋藤纪念松本音乐节，乐团顺理成章地成为音乐节驻节乐团。非固定的团员来自全国各地，最先由斋藤的学生及小泽征尔的同学组成，后来由桐朋毕业生构成主干。他们会演出交响乐，从事教学，同时也与小泽征尔音乐塾共同排演歌剧。2015年，为了打响音乐节国际知名度，音乐节更名为“小泽征尔松本音乐节”，但驻节乐团维持不变，以谢师恩。
从1959年在法国获奖到1984年成立斋藤纪念乐团，其间的25年，小泽征尔在日本的耕耘并非一片空白，而是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坎坷。这位超一流指挥在欧美风生水起，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新年音乐会，更是柏林爱乐乐团的常客。但在日本，他的事业起步并不顺利，甚至可以用“一地鸡毛”来形容。
1959年，小泽征尔赴美拜师于伯恩斯坦门下，学成后意气风发地回到日本，邀约不断。1962年，他27岁那年拿到象征着日本交响乐团最高实力的NHK交响乐团为期半年的演出合同。虽然才高八斗，但他缺乏曲目积累和实战经验，甚至没有指挥过NHK交响乐团希望他演出的曲目，如柴科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或勃拉姆斯的交响曲全集。
彼时小泽征尔未有经纪人，便糊里糊涂地签下了音乐会合同。他在排练乐团时由于经验不足，错误不断。而且在论资排队严重的日本，一个黄毛小子在台上说着不怎么利索的日语敬语，用西方的指挥习惯，教训着在座比他年长很多的前辈音乐家，未免给人“以下犯上”的冒犯感。乐师们还对他排练屡屡迟到之事耿耿于怀。面对责难声，有着贝桑松桂冠及美国经验护身的小泽征尔亦不甘示弱，以他如日中天的号召力邀请日本文艺界元老，包括表演艺术家浅利庆太，作家石原慎太郎、井上靖、大江健三郎、三岛由纪夫，作曲家武满彻，诗人谷川俊太郎等前来聆听音乐会，为自己背书。
然而，远水救不了近火。乐师的怨声载道很快积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离一场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演出不到数日，乐师们聚在一起，一致投票，与乐团管理层悄悄密谋出乐团史上闻所未闻的惊天举动：抵制演出，并把指挥家蒙在鼓里。与指挥家同样不合的乐团行政团队配合默契，发了数千封电报给购票者，告诉他们音乐会取消。似乎惟一对此毫不知情的就是指挥家本人。
历史性的一刻在1962年12月11日到来。听到风声，早有所准备的小泽征尔还是按照计划来到音乐厅准备演出，发现剧场空空如也，大堂阒无一人。小泽征尔向工作人员提出要进入后台使用化妆间，被断然回绝。怒不可遏的指挥家冲到音乐厅外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和日本的职业乐团一刀两断，次月扭头重返美利坚，直到1995年才与NHK交响乐团冰释前嫌。
从事后诸葛亮角度看来，小泽征尔成立音乐塾，联合发起斋藤纪念乐团，创办松本音乐节，除去内部原因，亦是被日本职业乐团集体“绞杀”的无奈之举。
罢演事件过去后十年，小泽征尔1972年被任命为日本爱乐乐团首席指挥，乐团首席赞助商富士电视台得知后立即撤出赞助。小泽征尔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关系试图保住乐团，甚至惊动了日本天皇，但依旧无果。以基金会模式存在的日本爱乐乐团不得不解散，其后改组成为自主管理模式。他和恩师山本直纯同年成立新日本爱乐乐团，驻扎于东京墨田区的墨田三声音乐厅，救济那些失去工作的老团员。日本指挥家小泉和裕和井上道义很快接过了小泽征尔的接力棒，出任乐团首席指挥。
让小泽征尔最为之心动的日本乐团依旧是那些结构松散的非职业乐团，其中还包括位于茨城的水户室内乐团。1990年，他与时任水户艺术馆创始人吉田秀一同成立了由18名日本乐师和5名外国乐师组成的水户室内乐团。
作为现任乐团总监兼水户艺术馆馆长，小泽征尔于2019年5月邀请与自己有着四十年交情、以罢演著称的钢琴家阿格里奇与乐团合作贝多芬《第二钢琴协奏曲》、莫扎特《嬉游曲》和格里格《霍尔堡时代》，并灌录现场录制的唱片于次年在Decca发行，一下子让这支名不见经传的室内乐团红遍全球。
小泽征尔在日本的战术可以归纳为“农村包围城市”，从茨城到松本，他指挥着与自己关系亲密的乐团，与自己情投意合的乐师合作。尤其是松本，可能见证着这位87岁高龄，身体赢弱的指挥家的最后一程。
查尔斯·迪图瓦与小泽征尔谢幕 ©小泽征尔松本音乐节
2022年是松本音乐节三十周年，亦是2020年以来首次开放现场听众。音乐节在长野县的松本举行，主要演出场地是松本文化会馆。重量级的演出包括四场交响乐队音乐会和三场歌剧音乐会，始于8月下旬。8月21日至27日，上届贝桑松冠军、日本女指挥家冲泽指挥了音乐节传统剧目——莫扎特歌剧《费加罗的婚礼》。8月25日至26日，指挥家查尔斯·迪图瓦指挥斋藤纪念乐团在松本文化会馆举行了两场音乐会，曲目包括他擅长的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26日的演出谢幕时，迪图瓦给全场的听众来了个猝不及防——他从舞台一侧推着轮椅上台，坐在轮椅上的正是瘦弱的小泽征尔，身边陪着他的是8岁的外孙。狂喜的人们全体起立鼓掌，掌声简直比《春之祭》的最强音还劲爆，几乎要掀破天花板。
迪图瓦与小泽征尔和他的外孙在台上谢幕 ©小泽征尔松本音乐节
在舞台旁注视着这对爷孙的是小泽征尔的女儿小泽征良。自从父亲2010年患病以来她就照料父亲，接过松本音乐节及斋藤纪念乐团的管理，并于2020年出任乐团团长。并不是音乐家出身的她起初婉言谢绝音乐家的请求，但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下来，“因为我意识到这支乐团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在接受《日本时报》采访时说道。
11月23日的天地传送音乐会也是音乐节30周年的特别项目，小泽征尔以微弱的动作拨动起听众激荡的心弦，迸发出巨大的能量，传递出人类大同、互相聆听并关爱的信息，“互相聆听”也是斋藤纪念乐团的理念。另两场乐队音乐会11月25日至26日分别在松本文化会馆和长野县县民文化会馆举行，那是松本音乐节30周年特别纪念音乐会，指挥家名单的制定着实煞费苦心。
11月中下旬恰逢波士顿交响乐团2019年后首度访问日本，履及横滨、大阪、京都、东京四地六场音乐会巡演，带队的是乐团总监安德里斯·尼尔森斯，钢琴独奏是内田光子，曲目包括马勒《第六交响曲》和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等。11月15日在三得利音乐厅的最后一场音乐会演完之后，整团返回美国，唯有尼尔森斯“掉队”。在这一国际巡演极为罕见的分头行动中，尼尔森斯独自来到松本，为的是指挥两场特别纪念音乐会。
如此安排，大有深意。小泽征尔在波士顿交响乐团担任音乐总监长达29年，1972年从日本“暴走”后便于次年入职，一直干到2002年。经过詹姆斯·莱文7年动荡的任期和3年空窗后，乐团迎来尼尔森斯于2014年执掌帅印。作为小泽征尔在波士顿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尼尔森斯出现在几乎可以与小泽征尔划等号的乐团，指挥标志性的马勒《第九交响曲》，鼓舞人心，亦传递出“天下大同”的信号。演出结束后，小泽征尔坐着轮椅被推上台，接受听众无休止的欢呼。
音乐节在新老交替、天地交汇的感人场景中落下帷幕。但其声名远播早已冲破天际，继续飘向太空深处。
